似花還似非花,也無人惜從教墜。拋家傍路,思量卻是,無情有思。
  索損柔腸,困酣嬌眼,欲開還閉。夢隨風萬里,尋郎去處,又還被鶯呼起。
  不恨此花飛盡,恨西園、落紅難綴。曉來雨過,遺蹤何在?一池萍碎。
  春色三分,二分塵土,一分流水。細看來不是楊花,點點是離人淚。
  ——蘇子瞻《水龍吟》





  他也記不清過了多少歲月了。
  但是那段日子卻始終清晰。




  如果說心痛是可以被忘懷的,那他猜,這份記憶是甜蜜的。




  那個肩膀寬寬的、厚厚的,依靠起來非常溫暖。
  那人不常說話,但是冷漠的外表下是顆溫柔得不得了的心。
  那個人,叫做柳生劍影,是他伊達我流的師尊。




  江湖,是條說長不長、說短不短的路,但無論長短,總是擁有滿滿的回憶。




  「爹——」一抹童稚的聲音打斷了男人的思考。
  他笑了笑,將小女娃抱到自己腿上。
  「柳子,怎麼了?」他溫柔得替女孩梳齊長長的黑髮,笑著。
  伊達柳子,他和赤宵煉的孩子。
  也是他懷念過去時,一個慰藉。
  「爹又出神了,不是說要帶我去城裡晃晃嗎?」小女孩微微扁著嘴,略帶不滿的說著。
  他站起身,連帶將身上的女孩抱得高高的,「是是是,我的小公主,我們這就出發吧。」
  女孩聞言,燦爛地笑了開,「我要買很多很多新衣服還有還有——」「好好好……」
  稚嫩的聲音迴盪在廊上,庭院裡的雛菊緩緩地開了。




  「師尊師尊,你喜歡什麼花?」他一臉期待地看著柳生劍影,像個小孩子似地。
  他看著伊達我流期待的樣子,總是,總是不知道該如何無視他的問題。不是不能無視,只是無視後又會招來更多更多的疑惑。
  「……嗯。」
  伊達我流疑惑地看著柳生劍影,然後興致勃勃的小臉無奈的垮下。
  「師尊——」欲哭無淚。
  嗚嗚嗚,師尊每次都說這麼小聲……我還是不知道啊啊啊——




  他的生活變得一團亂。
  終於等到了那至純的劍,為何他卻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感覺?
  「師尊師尊——」
  ……原來如此。
  他轉身看向打斷他思考的不速之客。伊達我流的臉硬生生撞上柳生劍影的胸膛,額頭和鼻子浮現了淡淡的紅色。
  他抬頭對上柳生劍影的雙眸,不禁緊張了起來,「抱、抱歉——」
  ……難怪他沒有開心起來的感覺。柳生劍影這樣想著,而後微微地嘆了氣。
  「揮劍五百下。」
  「嗚——師尊——」他緊抓著柳生劍影的衣襬,試著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。
  他轉身離開,只留下低沉的嗓音迴盪在林中。
  「一千下。」
  只見伊達我流的臉上頓時出現很多條黑線,「嗚嗚嗚師尊——」
  柳生劍影的嘴角勾起一抹,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的微笑。




  他看著手上的布條,忽地想起伊達手指傳來的溫度。
  他想,也許是他冷漠了太久,一點點的關心就讓他的心動盪不已。




  「……也許我從來都不了解你,就如同你從來不曾真的明白我。」她這樣說著,臉上滿是悲哀。
  他蹙起了眉頭。
  她沒等他回話,只是逕自說下去。
  「從來,你看著我的眼神總存在另一個人。」她低嘆。
  他沒有回話,也不明白該回些什麼。
  「我們,還是只適合做朋友。」
  而後,她轉身離去,留下錯愕的他。
  終,無痕。




  我的劍,是守護之劍。




  「爹——」女孩一臉不滿的看向抱著她的人。
  聞言,他無奈的笑了笑,「抱歉,是爹分心了。」
  伊達柳子張著水汪汪的大眼,別有含意的說:「爹,如果你要出軌的話,我只能接受第二個爹,不能接受第二個娘喔。」
  ……這是誰教出來的。
  他滿臉黑線,不知該回些什麼,對於這個女兒,他越來越管不動了啊——
  「啊!對了我要吃糖葫蘆!」柳子嘟著嘴指著路邊的攤販,完全無視於她爹的無奈。
  伊達我流輕嘆,「好——爹這就買給妳——」
  他無奈地掏錢買了串糖葫蘆遞給柳子,卻見自家女兒正準備從自己身上跳下。
  「……柳子,妳要做什麼?」
  聞言,她驚訝的看著伊達我流。咦咦爹今天怎麼這麼聰明?我都還沒跑掉耶——
  「我、我、我體貼爹抱著我那麼辛苦,想自己用走的……」
  ……果然是女大不中留。他將糖葫蘆遞給柳子,無奈的將她放下。
  「是天草家的小孩找妳去玩嗎?去吧去吧。」他輕拍柳子的頭,示意要她放心去玩。
  喔喔喔爹今天真是豁達——
  「爹,黃昏見——」跑走的同時,她不忘回頭遞了個飛吻給伊達我流。
  是我教育出了問題嗎?他輕嘆,搖頭笑了笑。
  而後,腦海中忽然冒出某個地方的景色。
  ——真是使人懷念。




  ——從來,你看著我的眼神總存在另一個人。——
  他立於崖上靜靜思考著這句話的含意。
  迷惘、困惑——
  從來以為自己是堅定著目標向前的。
  什麼時候開始,動搖了呢?
  ……也罷。
  那些遺憾都該放下了。
  他輕輕地笑了,如同剛開始習劍時那般。




  於是,他隻身向前。
  終於明白那句話的涵義——
  『我的劍,是守護之劍。』




  也許他曾經後悔在那時候離開,但是他從來沒有後悔認識柳生劍影。
  即使在每個寂寞的夜裡。




  這些年來,有很多改變、有很多沒變。
  他和赤宵煉有了第一個寶寶,天草二十六收養了一個小男孩——最近似乎在把他家柳子。
  但是思念從來沒有少過。
  無論是他對師尊,或天草對如月。
  都還是一樣的想念,都還是一樣的感到寂寞。
  如果說很多人的寂寞是因為少了人陪伴,那他的寂寞大概是——
  即使在擁擠的人群裡,心底依然有一個缺口。
  和天草一樣。
  都只是思念。




  也許人活著總是在追著什麼吧。
  儘管沒有方向,卻總是在追逐著。
  明明很近,抬頭卻又變得遙遠。




  「阿達,我想,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次,我希望從第一次見到如月開始。」
  天草二十六沒有看著伊達我流,只是靜靜的看著波浪起伏。
  「為何?」
  天草將臉埋進圈起的手臂中,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低喃著。
  「就算重來,我還是不會將如月從我生命中刪除。」
  伊達沒有立刻回話,只是靜靜看著遠遠的海平線。




  如果……能夠重來一次?




  「我覺得很幸福。」她無來由地冒出這樣一句話,使伊達我流摸不著頭緒。
  她苦笑著,「雖然你掛念著的從來不是我,但是能有你陪在身旁,我覺得很幸福。」
  「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?」他把目光從伊達柳子身上移到身旁的愛妻上。
  赤宵煉沒有看著他,反倒任自己的視線飄向了遙遠的地方,「雖然我知道你愛我,但是我更明白你最重視的始終不是我。」
  而後,她笑著站起身,向迴廊的另一頭走去。
  「娘——等等我——」
  他看著伊達柳子跟著跑了去,腦中卻是一陣空白。
  ——你的心不在,又何苦回來東瀛呢?




  她苦笑著。
 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已經明白了,只是一直不去面對。
  誰都可以假裝得堅強、潑辣,但是到底有多少人明白那份被掩埋住的脆弱呢?
  她曾經以為只要日子久了,就能夠取代那人在他心中的地位。
  但是直到現在才明白,他的感情發酵成了思念,更加深厚。
  更加回味無窮。
  是該放下了。
  她赤宵煉,拿得起也放得下。




  有很多時候,事情總不盡如人意。
  把埋藏了很久的寂寞挖出心底,才明白——
  早已經發酵成了想念,純粹的。




  「其實我還在等。」天草一邊說話一邊修剪庭院裡榕樹的枝葉。
  伊達將落葉推出一個小丘,疑惑的看向天草,「等什麼?」
  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,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。
  「等到有一天,看到如月笑著出現在海邊說:小草。」
  而後,水珠直直滴上榕樹的根,就如同雨點一般。




  原來,他們一樣都在尋找著,一份再也追不回的快樂。
  時間帶來很多新的快樂,卻讓最珍貴的那份快樂隨風而逝。




  莫問莫回首,回首已成空。




  他以為,散盡元神之後,什麼都會消失。
  ……也許是還留戀著什麼吧?
  透過雲層,他看著中原大地,卻是一片茫然。
  思念的,在乎的,眷戀的……
  他的人生似乎一直在追尋著,一個看不見的什麼。
  一個,就算只剩下殘缺的靈魂也想追尋的什麼。




  其實我一直明白,但我料不到是這種感覺。




  曾經,他以挑戰強者為目的活著。
  曾經,他尋找著活下去的目的。
  曾經,他擁有抓不住的快樂。
  之後,他開始思念起曾經。




  終於明白,快樂從那個充滿記憶的地方開始。




  夜叉洞。




  他走著,懷念著。
  樹林沒有改變,夜叉洞外的、他做的記號,都沒有改變。
  想不起來有多久沒有回來了。
  也許外貌改變了、也許人改變了——
  但是心情沒有改變。
  他還是期待著什麼。




  其實大人都說她不明白,但是她一直都很明白。
  雖然爹和娘什麼都不說,但是她一直都懂。
  爹很快樂,也很寂寞,那是一份她或是娘都碰觸不到的寂寞。
  娘很幸福,卻也寂寞,那是她怎麼努力也無法填滿的寂寞。
  她一直都懂。
  但是,儘管伸出了手,卻什麼也碰觸不到。
  不管結果如何,她還是會努力得讓身旁的人都快樂。
  她伊達柳子,有爹笨笨的天真和娘傻傻的堅強。
  「所以以後天草叔叔就叫老草,就叫你小草吧。」她笑著指向天草家小孩,後者回她一張委屈的臉。
  一旁的天草聽了,不由得搖頭失笑。
  很久很久以前,他也是株小小的草。
  只屬於如月的,小草。




  「小草,乖。」
  「……如月我已經二十有六了!」
  「嗯?有什麼關係?小草就是小草啊。」
  「……算了。」
  「我的睫毛上,還放得下一根小草的重量喔。」如月笑著,溫柔地摸著天草的頭。




  心底似乎有什麼開始膨脹,像是要把自己包圍住一樣。
  如月,你騙人。
  ——所以我會等你回來,等你給我一個答案。
  我會一直等下去的。




  開始記不起來了。




  夜叉洞的一切都沒有改變。
  從他第一次到以及離開,都沒有改變。
  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同,他想,一定是多了一個味道。
  多了一個即使只剩殘缺的靈魂的他,也忘不掉的味道。
  卻怎麼也想不起。




  他坐在石上,思念著和柳生劍影修行的那段日子。
  很苦很煎熬,卻又很快樂。
  即使總是因為分心被罰揮劍,即使總是被師尊打飛……他還是、還是,難以自拔的思念著。
  其實他明白的,自己一直都在思念一個寬厚的背影。
  說什麼只是因為師尊教導自己所以是很重要的,但是根本不是那個樣子!
  柳生劍影在自己心中一直、一直很重要,但是並不是那種重要。
  是一種發自心底的,一種沒有辦法用言語說出的,重要。




  而後,他起身向前走去,向一個他一直害怕碰觸的缺口走去。




  「你的心實在太雜了。」他說著,看著眼前為自己包紮著的人。
  聞言,那人一臉不解的抬頭看著他,「因為我想要守護的人很多啊。」




  也許到了最後一刻他才明白,其實自己走上劍道,只是在追求一個讓自己拼了命也想守護的人事物。
  他想守護的,是那個天真、傻咧咧又充滿朝氣的笑容。




  「……師、師尊?」伊達猶豫的開了口,乾澀的眼眶開始轉紅。
  柳生劍影轉身看向他,衣襬卻再也不似從前那般飛揚。
  「雛菊。」因為像你。他沒有把最後一句話說出口,嘴角卻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。
  是了,夜叉洞多了的味道,叫作想念。
  而後,灰飛煙滅。
  乾涸了很多年的淚水,再也無法壓抑住,就像是寂寞久了,總有一天會無法克制的爆發。


  師尊,我好想你。






  ——雛菊,天真、純粹的美麗。即使不在溫室中,依然生生不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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